等他从朝堂上下来,归入内廷,崔季珪颠巴颠地跑过来,问曹髦道:“臣前日为先帝所拟诏书,可施行否?”曹髦一皱眉头,说:“先帝有言,若不能待,即不必行。”崔琰说当初先帝给我派任务的时候,可不是这么说的啊:“臣斗胆,敢问先帝如何答陛下耶?”
曹髦回想曹操当日的话语,大致复述道:“朕得卿所拟诏,以问先帝,先帝乃云:‘若蜀已定而朕尚在,可即施行,否则未必也。’”
这也是曹操病糊涂了,没能把话说清楚,结果被崔琰抓住了漏洞:“先帝既云未必也,是可行可不行之间,非必否也。不然,盍云‘不必’、‘不可’、‘不能’,而云‘未必’?”
曹髦当场就给说愣了,半晌答不上来。崔琰趁机靠近一步,压低声音说道:“臣亦知太尉实无过而有功,然先帝属臣草诏之际,云太尉位高,难以加赏,前已加郡公号,今欲酬其功,得无裂土而封王耶?乃草是诏,使削太尉衔,召彼还洛。国家以是得安,天子以是而重,太尉亦以是而不至为文种、范蠡也。先帝所犹豫者,恐太尉欺陛下幼弱,受此诏而反,即不反,若即据蜀而要,必伤陛下圣明。”
曹髦摇摇头:“先帝曾云,太尉必不反也,即反,亦不难定矣。”
崔琰说那又何必给他这个机会呢?“若陛下不颁此诏,太尉还朝之日,何以酬功?故臣以为,当暂密先帝驾崩之事,即使护国入汉中,以召太尉还。若以为先帝犹在,即生怨望,亦不敢反也;再塞其归途,即反,亦不得进之虢洛矣。”
曹髦点点头,说我同意先不把先帝驾崩之事传入蜀中——“贾文和亦如此劝朕。”
贾诩曾经建议,迅速封锁通往汉中、巴蜀的各处关津,阻止曹操驾崩的消息传入益州,因为当时还没有得到蜀地已定的消息,就怕引起军心动荡,或者增强蜀人顽抗的决心。
但是曹髦仍然犹豫,问真要宣下此诏,以责是勋吗?崔琰乃道:“人君至高,雷霆雨露,皆君恩也,若彼无私,必无怨怼。今虽褫其太尉衔,仍为揭阳郡公,位尊而显,又何伤耶?”
说到这儿,表情突然变得格外严肃起来:“是宏辅固朝廷柱石也,然亦外戚,若使外戚秉政,前汉覆辙,殷鉴不远,陛下其慎。盍夺其职而尊其荣,使颐养天年,是氏一门,与国同休,斯为真爱重也。”外戚之祸,东汉朝不知道上演过多少回啦,您就不怕重现今朝?还不如把是勋供起来,既保证他不会擅权,危害到皇家,又保证他不会因权重而为人所嫉,使其安享晚年——这才是真的爱护他哪。
曹髦这才终于意动,但仍然表示,说你原本的诏书言辞太过激烈啦,我还得找人重新修改一下……再说了,是勋暂退绵竹等事,也可以都写进去。转过头便召秘书监邢颙、中书监刘放来议。邢、刘二人闻言大惊,纷纷劝谏,曹髦使过眼色,崔琰当即站出来加以辩驳。邢颙一瞧崔先生是这种态度,赶紧闭嘴,剩下刘放一人独木难支,只好说:“诏出中书,恐为封驳也。”
曹髦双眼略略一眯:“此非朕之诏,为先帝之诏,其谁敢驳?”
第二章、据蜀自立
中书令王朗王景兴,不但为朝廷重臣,也是当代着名的经学家。他本为东海郯人,被陶谦举为茂才,任为属吏,后迁会稽太守,旋为孙策所败,逃返中原,投入曹操麾下。此公严谨慷慨,博学多闻,是勋表面上对他一直都挺恭敬。
就出身履历来说,是勋的基本盘在青、登、海、徐四州,在地方上名望极高,而王朗既为海州籍,亲朋之间大多与是家能够扯得上关系,本该守望相助才是。然而王、是之间,暗中却是有心结的——一则王朗素行俭约,瞧不大上是勋的“奢靡”;二则王朗之子王肃师从宋忠,经常跳出来跟郑门打擂台。
话说回来,是勋擅自篡改经义,大塞私货,六经注我,倘若只是普通士人,早不知道被主流观点轮过多少回了,甚至还可能被扣上“邪言妄语”的大帽子,直接迫害至死。好在他有郑门这个大靠山,从郗虑、许慈、任嘏以下,师兄弟们都要仰仗是勋的权势来保证郑门的统治地位,所以往往为其圆谎;而至于普通士人,多以为是勋既得郑康成真传,那是太尉所言基本上就得是郑先生的本意吧,又有谁敢提出质疑?
这么一来二去的,积非成是,是宏辅遂成当代儒宗经首,比之郑玄,已凛然有青出于蓝的趋势。再加上是勋也挺鬼,但凡他的观点跟郑玄不一致,就会先声明“郑老师说的都是对的”,然后做一转折——“只是老师有些话没能说透,根据我朝夕侍奉,恭聆教诲,得了这么这么一种引申意出来……”
然而郑氏虽为显学、官学,天下那么大,经学派别,乃至于古文派别,也并非只有郑玄一家,如宋忠、服虔、綦母闿、卢植等辈,观点就往往与郑玄相龃龉。王肃受学于宋忠,在原本历史上就是斗郑的大将,到了曹魏中期,王学几乎彻底压倒了郑学,他对是勋不大满意,自然也是情理中事啦。
只是王家和是家观点虽有相左,却也没到仇人的地步,所以诏下中书,王朗当场就惊了。倘若是勋为中书令,或者其后任的华歆、刘晔辈,大概直接就给封驳了,只是王景兴素来骨头软,未敢即封,特意跑去请问曹髦,说您下此诏究竟是什么用意哪?
“是太尉征蜀,不及半岁即入成都,何得云懈怠?置酒高会之语,民间谣言耳,安可以捕风捉影,以责重臣?至于用计设谋,及入成都封拜群吏事,所谓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’,因势而不得不用权耳。若因此责之,恐伤陛下之明,而摇将士之心也。”
曹髦也懒得再叫崔琰出来参辩了,再说曹操昔日的谋划即大有阴谋味道,非人君所当为也,也不方便明着说。因此顺手就取出了崔琰的原诏,说:“卿且观其日期,乃先帝在世时所命草也,朕因辞锋激烈,特使秘书、门下别拟。此先帝之命,朕安敢改其志耶?”
孔子曾说:“父在,观其志;父殁,观其行;三年无改于父之道,可谓孝矣。”老头子定下的方略,我才登基就给改了,那象话吗?中书令难道你欲导朕于不孝乎?
一扛曹操这尊死掉的大神出来,王景兴彻底没话说了,嗫嚅半晌,只得通过,完了又问曹髦:“遣何人往蜀中宣诏为是?”曹髦眼珠一转,当即拍板:“秘书监邢子昂可也。”
于是召见邢颙,关照他入蜀宣诏,不要提曹操已死的事情——“蜀中初下,恐人心动摇也。”接着再召曹仁,对这位同族叔祖,话就可以说得比较明白一点啦:“此先帝恐太尉立功骄矜,而蜀人多诈,或有拥其以要朝廷之意,故不得不然耳。且功至高而不赏,恐伤朝廷之明,乃伪责之。护国先不必入蜀,驻军汉中,待太尉返归,乃可交接。”